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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9月30日 星期六

The English Patient 英倫情人 (三)1996

滿紙荒唐言     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痴     誰解其中味

                          -- 曹雪芹《紅樓夢》


所有通過感官的事物都需要時間消化或發酵。這部片當年得到的並不都是佳評,有說它時間線安排紊亂的,也有人認為不過以煽情手法講述單純外遇而已。這部小說的支線確實龐雜,穿插倒敘說故事,但每個角色的性格都塑造得清晰立體...忍不住拿「紅樓夢」來比較,拍出情節流暢易懂、眾多角色立體分明且藝術價值夠高的影片多不簡單啊,誰講得出哪個「紅樓夢」版本拍得夠格嗎?個人真的想不出來。
獨立製片不一定都是低成本電影,「英倫情人」當年以2700萬美元預算拍出的美學境界及2.31億美元的票房雖非無出其右,至少仍是了不起的成就。

「紅樓夢」是一個大宅第裡的故事,時間線比較平面,但廣度與角色像血管般密佈又複雜,支線又分了幾層,人物多得跟戰爭片一樣,看官們很容易只記得主角的愛恨情愁與心路歷程而忽略次要或更小的角色。「英倫情人」的人物相對少些,但時間線與背景的切換工程卻浩大許多...在時間與空間的雙軸架構裡,我個人認為時間線的處理難度比較高,因為空間中的改變多半是無機物;但時間巨輪卻常把人事物碾壓得面目全非。

戰爭是最適合拿來當襯底的場景了,幾乎什麼元素都能放在裡面,個人印象特別深的有--寫實呈現猶太人血淚的「辛德勒名單」(Schindler's List,1993);集中營裡苦中作樂的「美麗人生」(La vita è bella,1997);講袍澤之情的「搶救雷恩大兵」(Saving Private Ryan,1998);琴藝精湛得到德軍私下庇護的猶太鋼琴家「戰地琴人」(The Pianist,2002);因嫉妒而把姐姐和其男友推向戰火送死的「贖罪」(Atonement,2007);虛構二戰史實
、復仇德軍而大搞黑色幽默的「惡棍特工」(Inglourious Basterds,2009);著重後方情報戰與同志議題的「模仿遊戲」(The Imitation Game,2014);講述二戰英軍撤退的大場面的「敦克爾克大行動」(Dunkirk,2017)等等...而愛情更是常被嵌在戰亂背景下演繹的動人主題,而且人們從看不膩。

漫天戰火下的愛情故事不勝枚舉。往記憶搜索,「沈靜如海(Le Silence de la mer,2004)是其中虐心的代表作。講述二戰時一位法國女鋼琴教師的宅院被徵召為駐紮的德國軍官住所,原本女孩對軍官充滿敵意,沒想到他不但是謙謙君子,從軍前也學音樂,並與女孩一樣愛巴哈的鋼琴作品。兩人幾無交談卻暗生情愫,期間女孩甚至以琴聲示警、救下座車被裝了炸彈的軍官,只是國仇使他們無法靠近,直到軍官將被調往俄國前線而來道別時,女孩淚流滿面追到他車旁,心碎吐出「再見」,也是片中她對對方唯一說過的話...儘管如此,在眼神交流與巴哈裡,彼此已經心領神會。



論電影架構我更愛「英倫情人」。愛情並非影片中唯一基調,只是內核之一,裹在錯綜複雜的理念(戰爭、界線、考古、探勘、種族、仇恨...)與有形無形的藝術(洞窟壁畫、沙漠場景、教堂壁畫、Marta吟唱、史詩朗誦、巴哈郭德堡變奏曲...)裡,每個元素都饒富興味地撐住劇情又銜接流暢-- 講戰爭卻點到為止而不強調爆破血腥;說愛情卻壓抑內斂、直至生死相許。影片營造了高於文字、視覺、聽覺的精神層次,釋放出蕩氣迴腸且後勁十足的能量,堪稱磅礡恢弘的史詩級呈現。我甚至忘不了其中油畫般的沙漠而穿起卡其色衣服,只因它渲染著優雅復古的氣息與淡淡感傷的詩意。












隨著年紀增長,站在各種不同角度端詳別人的人生,看戲劇裡的主從角色與黑白立場,界線也逐漸模糊。角逐獎項時,飾演Katharine的Kristin Scott Thomas為女主角,而Juliette Binoche演的護士角色則是配角。網路上有文章爭論著她們實際出鏡的時間或戲份輕重,其實只是為參賽所需做個區分,哪一個人不是他自己人生的主角呢?戲裡這一鬼一人,前者鐫刻於歷史、後者憧憬著未來,但兩位都用自己的生命去書寫了心中的愛情,無論世俗認不認同...
好吧,掛配角的Juliette Binoche在片中確實引起更多共鳴,那要歸功於劇本給護士Hana揮灑的空間因為接地氣而相對較大;但我更羨慕Katharine殞落的句點,就書寫在她最瑰麗美艷、被深愛著的一刻。


回到紅樓夢。作者是痴的、戲子是瘋的,而觀眾是傻的嗎...?大陸作家陳忠實說「不瘋魔,不成佛」,在電影「霸王別姬」裡被用到張國榮所飾演的旦角程蝶衣身上,走火入魔般的投入才成就了舞台上的一代名伶。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我們該帶著痴去書寫人生,還是瘋魔地演繹人生呢?



2023年9月15日 星期五

The English Patient 英倫情人 (二)1996

好萊塢的名導們各擅勝場
例如希區考克是驚悚懸疑大師
史蒂芬·史匹柏早期拍攝科幻冒險電影為主
之後身為猶太人的使命感使其擴及戰爭於猶太人屠殺題材
又例如克里斯多福·諾蘭很早接觸電影製作
重視形上學與存在主義
也多次嘗試落實非常規的敘事結構、現場特效
是位很跳tone的電影工作者


而已故的英國導演安東尼·明格拉 無論拍攝什麼題材
無論主演者是哪些演員
甚至即使在充滿衝突與張力的劇情裡
也始終沒有失去個人特色中的優雅、格調
倒敘與現實並行的劇情常考驗導演說故事的能力
而他利用象徵性物件、場景
或甚至是配樂主題的手法建構蒙太奇剪接的影像美學
完全不落一般電影在鏡頭間切換的俗套
意境也更上了一層樓


電影片頭毛筆描圖佐以匈牙利民謠女歌手Marta的吟唱
濃烈異國氛圍下的歌詞其實暗示著不能曝光也不能圓滿的感情
以及遠古石窟壁畫文明的嬗變--
畫面從毛筆描繪的泳客無縫過渡到漫漫黃沙
盎然生意像瞬間被抽了真空
一個鏡頭就把萬年的地質更迭給交代
那一晃眼正如160分鐘演繹一世情愛


地理上確有其洞
位於埃及的利比亞沙漠中
1933年被發現後命名為「泳者之洞 (Cave of Swimmers)」
顯示這裡曾有江河水源
今天非洲卻成為大漠
無疑是種滄海桑田的慨嘆
吟唱內容英譯如下:

Love, love 
accursed torture 
why did you not blossom 
on every treetop? 
On the top of every tree, 
on the leafs of the walnut tree, 
so that every maiden and young man would have plucked you. 
Because I plucked it too, 
but let it slip away. 
I plucked it too, 
but let it slip away. 
I'd pluck more and more if I found a good one, 
a good one, a beautiful one, 
my old lover. 

And for my old lover what wouldn't I do? 
I would skim the water from the sea with a spoon. 
And from the bottom of the sea. 
I would gather small pearls and for my old lover, 
I would braid a wreath of pearls.

石窟洞穴源於先民shelter的庇護功能與概念
但呼應著片頭的泅泳
不能見天日的愛情在此得到澎湃洶湧的氾濫
從兩人的共鳴、慕戀到困鬥、訣別
始終於此
乃至Katharine絕筆寫下--

My darling, I'm waiting for you.
How long is the day in the dark? Or a week?
The fire is gone, and I'm horribly cold.
I really should drag myself outside but then there'd be the sun.
I'm afraid I waste the light on the paintings, not writing these words.

We die rich with lovers and tribes, tastes we have swallowed,
bodies we've entered and swum up like rivers.
Fears we've hidden in - like this wretched cave.
I want all this marked on my body.
Where the real countries are.

Not boundaries drawn on mapswith the names of powerful men.
I know you'll come carry me out to the Palace of Winds.
That's what I've wanted:
To walk in such a place with you.
With friends, on an earth without maps.


她臨終前的反芻
正是我上一篇對"boundary"的興嘆--
唯有「生」到了盡頭
我們才得著泅泳的自由
有形界線也才會真正瓦解
所謂的「死」
彷彿只是生的另一種延續

四年前曾造訪歐亞大陸的極西南點
亦即葡萄牙的羅卡角
上面寫著賈梅士盧濟塔尼亞人之歌 中的名句:
陸止於此、海始於斯(Onde a terra acaba e o mar começa)--
看似分水嶺
海陸界線實則在板塊移動下暗暗改變
所有形式到了底都會面臨某種轉換
絕處可能逢生
遠古的江河也能乾涸

常說莫忘初衷
海枯石爛 翻天覆地的塵埃落定後
步出洞窟重見天日那一刻
都該端詳是否初心仍在
磨難是否帶來了昇華